徐克成
一千多年前,中国航海家郑和航行到沙特,望着那片沙漠之地,赞叹是“极乐世界”。近日,世界目光聚焦这个极乐世界。中国领导人访问沙特,一下子签订好多协议,中国核电将落户沙特,中国援建的沙特最大炼油厂开工建设……
就在几天前,一份英文短信发到我的手机里,翻译成中文是:“你们的习主席访问我们国家了,娜娜看到习主席,又蹦又跳,不断欢呼:我叫粤悦,我也是中国人。我们好激动呀!”发信息的是娜娜父亲。同时发来几张照片,娜娜正在和姐妹弟弟玩耍,还有一段视频,娜娜在游泳池边,身上套了一救身圈,边走边说:“中国爷爷,我去游泳了。”
照片中的娜娜长高了,面孔依然是那么秀丽,两个大眼睛圆圆的,似乎会说话。娜娜家住沙特麦加,那是伊斯兰的圣地。看到娜娜的照片,我仿佛看到娜娜正在中国援建的麦加轻轨上,向我们招手,又仿佛看到娜娜在爸爸妈妈携带下,正在挤满了人群的清真寺朝觐。
“她真是'极乐世界'的造化呀!”我情不自禁感叹道,思绪一下子回到5年前——
那是2011年7月的一天中午,在我院工作的叙利亚医生赛义德(Zaid)给我看一份邮件,写道:“娜娜,年龄9个月;诊断:恶性畸胎瘤;曾予化疗但无反应;肠梗阻、肠穿孔、腹腔感染,可能有败血症?恳求得到救治。”附有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女孩,焦黄的皮肤。肢体瘦削,肚皮膨大,鼻腔和腹部插了几根管子。
我让赛义德给娜娜父母亲打去电话。原来他们是沙特的平民,住在麦加。娜娜是他们的第二个小孩。娜娜出生第3周,小肚皮开始变大,一个月后,娜娜出现呕吐,并愈来愈严重,整天哭鬧。他们带娜娜到沙特的医院看病。医生检查发现娜娜腹腔内有巨大肿块,并有腹水。给予腹腔穿刺,引出“血性”腹水,从中找到“癌细胞”。医生推断:娜娜患的是畸胎瘤,而且是“恶性”的,手术切除“不可能”。他们给娜娜化疗。
化疗后,娜娜的腹内肿瘤没有缩小,而是继续增大。医生更换“效力”更强的药物,并加大剂量,一直用到第7个周期,娜娜的病情无丝毫改善,化疗的副作用却迅速出现:头发全掉了,发生高热、心肺功能衰竭,被迫接受气管插管,先后两次被送进ICU抢救。娜娜整天哭闹,显然是疼痛所致。为了止痛,医生给她静脉注射吗啡。
娜娜父亲在电话中反复说“我们已经向全世界呼救了”,声音里含杂无奈、忧伤,最后传来哭声。“我们是从半岛电视台播放的专题片上知道了你们复大肿瘤医院,曾经成功治疗过一名恶性畸胎瘤患儿。在毁灭中我们似乎看到星光。”他的声音又透射出祈求和期望。
此后十几天内,我和我院的医生,与娜娜的父亲,还有帮助他们的沙特记者,一次次电话交流。但仅从照片上显示的,就知道娜娜的病情有多严重。作为院长,我一下子无胆量接受娜娜。
到了2011年10月中旬,沙特驻中国使馆来电:“娜娜病情一天天在加重。基于中沙友谊,希望复大接受娜娜来中国治疗!”
2011年10月26日。娜娜来了。如同邮件发来的照片那样,娜娜头发光秃,显然是化疗引起。皮肤焦黄干燥,缺少光泽。肢体消瘦如柴,腹大如鼓。一副典型的“恶液质”状态。身上有3根管子,一根是从鼻子里插入胃管,进行胃肠减压,试图缓解肠梗阻;第二根是锁骨下静脉插管,供胃肠外营养;第三根是腹腔内置管,放出腹水。
娜娜体温39摄氏度。她的父母说:几个月来,几乎每天都发热。11个月大的小孩,体重11公斤,但估计肿瘤占据三分之一。她不断哭闹,但声音低弱无力,有种随时将会“断气”的迹象。她的父母不断要医生给娜娜注射吗啡,说:即使在飞机上,也要每个小时就注射一针。
初步检查的结果令人不安:贫血、白细胞很高,失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失常。娜娜已有半年以上不进食了,全部依赖静脉内营养,加上肿瘤的消耗、严重感染和肠瘘,出现上述表现是可以预期的。娜娜父母告诉我们,肠瘘是沙特医生给娜娜腹腔穿刺时,肠子被穿“破”引起的。当地的法国医生认为无法手术修补肠管,仅给娜娜作了腹腔引流。
我们为娜娜制定了初步治疗方案:给予全身支持治疗:精确计算水、热量、蛋白质、电解质需求量,予以补充,纠正和维持营养和水电平衡;给予抗生素,尽快控制感染。
一周后,娜娜的皮肤变润滑了,有了弹性。血液化验:生化指标维持“正常”;体温开始下降。眼睛是心灵的镜子。娜娜的眼睛仍然透亮,小嘴不断嚅动,显示生命的顽强,也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在娜娜全身情况好转后,马上作了超声、CT、磁共振和CT血管成像等检查,发现娜娜腹腔内肿瘤已占据腹腔的80%,肠管被挤到横膈下。肿瘤的80%是“实质性”的,20%是囊液。
在超声引导下,我们首先穿刺右侧腹腔最大的一个囊块,放出液体300 毫升。惊奇的是穿出的液体清亮,无血液成分。这让我们又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许肿瘤不像原先认为的那样“恶性”!
第二天,再穿刺左侧腹腔的囊块,又放液200毫升。再穿刺第三个囊块,又放出液体……。
单纯穿刺放液不能解决娜娜的疾病,因为腹腔内囊块很多,相互之间不沟通;而且,囊液放出后,液体迅速长回。但放液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肿瘤的大小、位置,也让我们思考:能不能切除如此巨大又如此复杂的肿瘤?
经过一个多月的支持对症治疗,娜娜的全身情况不仅稳定下来,而且有了改善。她能微笑,舞动可爱的双手。在病区为她举行的周岁晚会上,娜娜对着父母和照顾她的护士,清晰地讲出“爸爸”“妈妈”。
我们凭直觉,考虑娜娜的肿瘤可能良性的!如果是良性,那切除就可以挽救一条生命;而如果不切除,即使是良性,患儿也不可能生存下来!
但手术并非那么简单。小孩的生命仅12个月,其间大部分时间是在肿瘤威胁中,能耐受这一场大手术吗?阿拉伯人和我们在背景、文化上均有差异,娜娜的父母、亲属和她们的社会能理解我们的想法、思考和实行的治疗吗?一旦手术失败怎么办?……
而且,这是一位曾向全世界呼救,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可能”治疗。中国医生能挑战这一“不可能”吗?
我们考虑了各种可能性,包括建议患儿父母回国,找其他愿意承担风险的医院和医生。但娜娜父母对我们的建议直截了当:“不可能”。
2011年12月10日上午9时,挑战“不可能”的手术终于开始了。广州最好的儿外科肿瘤专家担任主刀,经验最丰富的麻醉师进行麻醉,使用了最先进的西门子小儿专用麻醉机,准备了充足的血液和抢救药品。切开腹壁,分开肠管,暴露瘤块,抽出瘤内囊液,……手术按计划一步步进行。挂在输液架上的一袋袋血液,经过插在中心静脉的输液管,快速地流入异国患儿娜娜的血管里,恰到好处地补充手术野不断渗出的血液。
肿瘤一块块被取出,碗盘里肿瘤块不断在增加,4个小时后,肿瘤几乎全部取出了,乘一乘,共2.5公斤…
最困难的是肠管的修复。原来被穿“破”的肠管在哪里?如果不修复肠管破裂处,手术就不能算成功。但肠管“破”已有半年以上,局部感染、炎症和粘连混杂一起,不要说修复,就是将破的地方找到也极其困难。手术医生凭借丰富的经验,将小肠、结肠一点点分离出来,终于在4个小时后,在十二指肠与空肠交接处,如同大海寻针,找到破裂处,随之,用纤维外科手段,将小肠修补。
凭着医者的“灵性”,判断娜娜的肿瘤“可治”;凭着医者意志和技艺,为娜娜消除了致命的病魔。娜娜重生了。手术室外,娜娜父亲用电话、短消息和邮件,向焦急地等待的沙特的家人、亲友、媒体,报告了娜娜“起死回生”的消息。
术后,娜娜一天一个样,中东小孩天生的靓丽一天天显示出来,人见人爱……。
也许是上天专门垂顾坚持不懈的人。娜娜的肿瘤最后证明是“良性”。
2012年1月7日上午,我院南院区会议厅,“娜娜重生会”正在举行。娜娜穿上了中国式的新衣,衣服上绣上了精美的中文字“娜娜-粤悦Lana-Yueyue”。“粤悦”是复大医生护士给她取的的新名字,意即“幸福在广东”。娜娜的爸爸说:“娜娜体内流的是中国人的血,她是是中国的女儿,广东的女儿。”
沙特驻中国大使馆代表专程从北京赶来看望了娜娜。他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松开,他的眼睛湿润了,说:“这是中沙友谊的印记呀!”我说:“她是你们'极乐世界'的造化。”
5年前娜娜入院时
5年后的娜娜(右1)和她的姐姐、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