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有价值死有尊严
医生的责任不仅要救“生”,还要为病人“规划”死亡。人命中注定要衰亡,因为他是人。我们可以延长病人的生命,可是我们永远不能让生命与死亡脱去关系。因为死亡横在路上,活着才显得弥足珍贵。我们要千方百计延长病人的生命,更要让他活得舒服,活得有价值,活得有尊严,要让尊严这一生命的火焰,照亮病人整个人生旅程。
2003年春节,正月初三,一辆奔驰车开进了我院。车上下来一群人,正在专家室为病人看病的牛立志博士,看到其中有几天前在我院去世的曾老太太的女婿,他一惊:难道家属来“闹事”?来不及多想,一群人已来到他面前,曾老太太的女婿郑重地向牛博士献上一面锦旗,上写着“忠诚敬业,做人为本,术能品德,模范标准”,他说“谢谢你,谢谢你们,是你们让我们的母亲多活了一年半,她痛痛快快地走完了一生,让我们诚心诚意地尽了孝心。”牛博士的眼湿润了:病人死了家属还送锦旗,闻所未闻!
2001年6、7月份的一天,那时我院刚成立不久,一对男女从深圳来找我。他们是我在深圳的上海老乡介绍来的。来者是夫妻,他们告诉我,他们的母亲曾老太太,上海人,71岁,得了肺癌伴脑和骨转移。我看了CT片,满肺都是癌肿,如同满天星,MRI片显示脑内也是数不清的转移灶。做过化疗和放疗,均无效。脑转移使她头痛不己,骨转移使她不能行走,度日如年。看了好多医生,均说她只能活几个月了。她的女儿对我说,她的母亲早年守寡,辛辛苦苦把她和妹妹抚养成人,现在她和丈夫在深圳开工厂,一个妹妹在新加坡工作,日子愈来愈好,还没有来得及孝顺她老人家,她就要离开了……这对小夫妻千求万求,要我们哪怕将她母亲的生命延长半年也好,因为他们还想让母亲看到将出生的孙子。
我们为曾老太太作了中西医综合治疗。老人的症状从减轻到消失,癌魔似乎一下退居三舍了。老太太和她孝顺的儿女完全知道她的病情,因此也就特别珍惜这拾来的时光。老太太回了一次上海老家,探望了亲朋好友,去了新加坡的女儿家,周游了东南亚,访遍了深圳的朋友,打麻将,话家常,吃遍了不同风格的中国餐饮……直到今年春节前几天,突然呼吸困难,脑内肿瘤破裂……。
死亡,对每个人都是不可避免的事实,安静而尊严死亡,对病者和亲属其实是幸福的另一形式。
2008年,9月的一天上午,深圳胡晓梅,就是前述的深圳电台著名主持人、一位肝癌患者的女儿,搀扶着她的一位同事来到我院,同来的还有深圳电视台一位摄像师。晓梅的同事名叫简洁,深圳电视台外文编辑,面容苍白,缺乏血色,不断显示出痛苦神情。晓梅扶着她刚坐定,她就一下子从椅子上滑下,爬到地上,说“这样痛减轻些”。凭我的经验,我马上意识到这是由于肿瘤转移到后腹腔,压迫神经根所致。我叫来护士,将她扶到沙发上,为她做了简单检查,发现她的腹部皮下高低不平,一个个瘤子从皮下突起。她是肝癌,已患二年了,现在是到处转移。简洁对我说:“徐医生,我是活在地狱里呀。”她紧紧地紧紧地拉住我的手,眼睛里充满期望。
我眼前一下子出现40年前我的母亲拉住我,对我说“儿呀,让我走吧!”那时她的肝癌同样让她痛不欲生。那时,我对母亲的病痛无能为力,直到现在每想到此就心痛。我能为现在我面前的这位可怜的患者做什么呢?她已经在服用吗啡,这是“三阶梯止痛法”中最高级别的治疗了。我想起,在某些病例,复合疫苗既有抗癌又有有止痛作用;动物实验也证明这种疫苗能提高“痛阈”。我想给简洁试用,对她说:“你已很清楚自己的疾病了。我们一起来努力吧。今天我给你打一针,看反应如何,但我不能向你收费,你也不要住院,先回家,观察一个星期。”
我让护士在简洁的左上臂和肝区皮下隆起的肿瘤皮下,各注射0.5毫升的复合疫苗,让她回家后观察注射局部的反应,如果有红肿,最好有发热,则说明她仍有免疫反应,效果也许会较好。
三天后,晓梅来电话,说简洁原来最痛的右大腿疼痛减轻了。 八天后,我在马来西亚吉隆坡,接到简洁的电话,问我何时回国,她一定要来我院住院。听到这个消息,那天夜里我好好的睡了一觉,因为一周多来,我的脑里一直浮现简洁紧紧拉住我的情景。
简洁住院后,我加大了疫苗的用量。几天后,简洁的疼痛减轻了80%,作为一位媒体人,她本能地关心起我院的宣传。她从住院的八楼走到我在九楼的办公室,说她已让摄影师拍摄了来我院治疗的全过程,将来要写一电视剧,拟取名“生命的呼唤”。
十天后国庆节,我回到上海家中休假。突然接到副院长穆锋博士电话,说简洁的疼痛又发了,很剧烈,问我怎么办?原来病房医生发现简洁疼痛减轻了,就将药物用量减少了。我让穆锋将复合疫苗的用量增加,重点注射在肿瘤附近皮下,目的是让疫苗激发的免疫机制更直接发挥作用。
三天后,我电话打到简洁病房,无人接听,我再打到护士办公室,护士说简洁和病友一起去大楼天台花园里“吹牛”去了。
休假回院后,简洁已经出院回家。在一个星期日,我带领两位副院长和生物治疗室主任,驱车去到深圳位于福田区的家。在一个小区公寓楼,我们乘电梯到28层,简洁已开门等候。她的姐姐也在,忙个不停地为我们端茶,简洁则把一个个苹果硬塞到我们手里。我问简洁还痛吗?简洁笑着说:“我现在可以与你一起走两公里。”简洁的姐姐指着大厅正面的窗户告诉我们:“简洁多次想从这个窗户跳下去。”
2009年4月份,我在国外开会,接到晓梅的信息,写道:“徐教授,简洁走了,走得很安详,是死于肝硬化上消化道出血,不是癌症本身。她丈夫要我谢谢你,是你,让他的简洁,死前尊严地活着,死时尊严地离开。”
作为医生,从事医疗时间愈长,遇到的类似动人心弦的事件也愈多。如果是熟人、朋友或他们亲人的离开,我们受到的震动则更强烈。
2010年2月,我的朋友失去了他相濡以沫50年的老伴。他给我发来邮件,说:“老伴走了。很幸运,她那么广泛的转移,至死没有疼痛。”我要去吊唁,他不同意,“你已经给她很大帮助了,她是很安详很尊严地走的。虽然我很悲痛,但我非常谢谢你。”
我能体会他的心情。他和他夫人是一对非常值得尊敬的科学家,都已快80岁了。他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一所大学教授,她夫人也是教授。一年多前,他们的一位副校长曾要我帮助“动员”他搬家,搬到一所“院士级”的住房里,他不同意,执意住在一不到一百平米的普通住房里,原因是“这里老伴喜欢”,他也照顾她方便,因为尽管学校可以派人照顾,他们的女儿也是一家上市公司CEO,但他仍然坚持天天为老伴烧饭做菜。
我回忆起2008年4月份的一天上午,院士来到我办公室,带来他老伴的CT片。老伴患子宫癌,手术切除后半年即复发,去上海某医院化疗,共6次,前后5个月,但转移灶“此消彼长”,肝、肺、腹腔和颈部、腋下,相继出现转移瘤。我让她来我院住院,当时她因癌转移肠梗阻刚接受腹腔手术不久,化疗引起的血细胞减少尚未纠正,因此很衰弱,吃不下饭,频频呕吐。我们先给她作全身支持治疗,再用经皮冷冻把肝和肺内较大的转移瘤“减瘤”,然后给她作联合免疫治疗。
出院回深圳家后,我们两家曾一起到饭店吃过饭。他的老伴来了,很有精神,看着她与我老伴一起,操作上海家乡话谈家常,我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我这位院士朋友夫妻再相濡以沫若干年。此后,我曾到他家看望过一次,又委托我的在深圳工作学生每隔1-2周去看望一次。我学生说,师母很好,每次都与她谈东话西至少一小时。但不期病情突然加剧。真是癌瘤无情,医者难为也,我很内疚和痛心。
有时,医生象牧师,不仅要为人的“生”,也要为人的“死”,进行祈求、安抚……
2010年4月27日,我在印尼寻访曾在我院住院的病人。去印尼前,我就决定,不管多忙,一定要去看看Peggy的丈夫和她的家。就在一周前,Peggy去世了。
3年多前,Peggy的肺癌发展到“晚期”,她的侄女是雅加达一家有名的医院的总管,找了好多专家为她会诊,无奈之下,最后决定来我院。2年前我在印尼时,曾应邀去到她的在离雅加达50公里的家。那天她的丈夫在他们自家开的酒店,为她举行了一个Party,既庆祝她的生日,也庆祝她在我院治疗2周年。后来我每次去印尼,她和她的丈夫总来看望我。一个月前,她来我院住院,我到病房去看她。当时病情很严重,两肺有湿罗音,PET-CT上显示肿瘤复发伴严重感染,背部有一大块肿瘤,那是转移瘤。我们想尽办法,但收效甚微,我对她的丈夫表示歉意,她的丈夫说:“院长,你千万不要这样讲,3年多来,你们尽力了……。” 20多天前她出院回到印尼。
2010年4月30日下午,我和我的同事刘正平医生来到Peggy的家。在她的家门口,Peggy丈夫一把抱住我,连声说:“Thank you very much!Very very Thank you!” 我带来一个磁钟,两边有一对天鹤。夫妇信奉基督教,我的意思是天鹤送她上天。我双手捧着磁钟,放在Peggy遗像前。我看着他们的家,宽大的客厅里摆满了家具、照片和古董,旁边小厅里摆放一部50年龄的古董“奔驰”车。Peggy丈夫叫来了儿子,说:“这屋里的东西都是属于我太太的,我只有太太和儿子,其他一无所有。我正在整理这些物件。我要做两件事,一是把值钱的东西捐出去,捐给穷人;另一件事就是我要带我的儿子女儿,去到你们复大医院,向所有的医生护士表示我全家的感谢,感谢三年多来你们全院给我太太的爱。”
我上前拥抱了Peggy丈夫,他的儿子上前拥抱住了我,刘正平医生又上来抱住了我们,我的眼睛被泪水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