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愿受“委屈”
西方哲学家塞缪尔.斯迈尔斯说: “爱你同类的人,包含了足以使世界焕然一新的福音。”爱,有许多种,血缘之爱是上天赋予的。陌生人的爱,是一种博爱,体现了人对同类的关心、亲密和温暖,这是一种比血缘感情更深刻的爱。爱心化为生命源泉,它会给人以力量,甚至生命。医生,是传播爱的使者。既然有爱,就有“屈”。
我从医46年,目睹许多病人因为病情太重或迄今尚无治疗手段,不幸去世。作为一个医生,面对一个病人的死亡,似乎必须要有点“铁石心肠”。但奇怪的是,我近年来,心态有了很大改变,常常为癌症病人的不治而十分痛苦。有时凌晨三、四点醒来,就考虑医院里病人的事,如果有病人处于病危状态,这一夜就再也睡不着了。我的太太说:看来你不能当医生了。
2003年我就遇到一件让我一生难忘的事——
香港老板王先生,76岁。1994年,当他事业如月升天的时候,生了肝癌,香港玛丽医院为他进行了手术切除。9年后,肝癌复发了。癌肿有二个,一个在右肝顶部,靠近横膈,另一犹如茄子一样悬于肝下方,周围是肾、结肠和十二指肠。老先生同时患有糖尿病,虽然在服降糖药,但血糖却一直控制不理想;又有前列腺肥大,每小时一次小便;血压又高。贤惠的太太走遍了香港的医院,远在美国的儿子在美国到处咨询,几乎一致的意见是:手术切除虽然可行,但风险太大。
2003年 2月13 日的香港《东方日报》刊登了我院救治恶性畸胎瘤患儿铭仔的消息,让王先生看到了生存的希望。2003年3月初,他来到我院,要求为他进行氩氦刀冷冻治疗。
王先生的儿女两个在香港,两个在美国,十分孝顺,为父亲的病,操透了心,深怕因医疗不当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坚决要他回香港治疗:“即使治不好,也心甘情愿,因为香港的医疗条件是世界是最好的。”
王先生说:“我就要在广州治疗,我相信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
王先生的儿女找我们了。亲自找,打电话,发传真,发“email”,讲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这样的高龄、重病在身的患者,香港的医生不敢治疗,你们敢承担责任!”最后下了用英文写的“通帖”:“你们必须放弃对我们父亲的治疗,我们已决定马上让他回香港……”。
王先生年轻的太太,终日陪伴在身边,没有明确表态,私下对我们说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王先生发脾气:“我治病由我决定,谁也不能代替我。”他用上海话对我说:“我是上海人,侬是江苏人,阿拉是同乡,我相信侬格位老乡。”
那是一天晚上9点多钟,我坐在办公室里,脑中一堆乱麻,形成不了头绪。我找来王先生的主治医生、我院副院长牛立志博士,他刚在病房看过王先生。他一进办公室,没等他讲话,我就谈了我的意见:一,动员王先生出院;二,建议他转院,找外科医生开刀吧。牛博士没有当场反对,但他的目光流露出他不一定同意。
当夜我失眠了。我一直在想:也许我年龄大了,思想保守;也许我考虑医院和自己太多了,明哲保身……。
第二天早晨刚上班,牛博士来到我办公室,坦白地说:“院长,我不同意你的想法。”接着谈了三点不同意我看法的理由:第一,王先生不可能耐受手术,如果能手术,香港医生早为他开了。他有高血压、糖尿病、前列腺肥大,手术后的“关”过不了;第二,王先生的肝癌,虽然是复发,但只有两个,边缘较清楚,局部治疗不困难;第三,除了肝内肿瘤,其他器官都无转移,如果能控制肝内病变,他再活10年没有问题。
我内心同意牛博士的看法。我问他如何说服王先生的儿女?牛博士说:用真诚,用行动。他眼中噙着泪花。我稳了稳自己的思考,说:“牛博,快去制定方案吧。按你的意见办,有事我负责。”
牛博士组织医生仔细研究了老先生的病情,制定了三步治疗方案。王先生对我们的方案,极力支持。他的子女把这计划发到美国,他们有朋友是医生,那边回答“这一计划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子女勉强同意,但需等王先生在美国的大儿子回来。
一周后治疗开始,第一步治疗肝内复发灶。在超声引导下经皮插入冷冻探针,作2个轮回冷冻-复温。治疗过程中,没有全身麻醉,王先生不断与手术操作的医生谈自己的感觉。
那天,王先生一家5-6口全部被破例允许进入CT室外间,隔着玻璃窗,清清楚楚观看了全部治疗过程。那场面,心理脆弱的人肯定难以承受!对于王先生的亲人来说,每一个治疗操作都带来切肤之痛,而带给我们这些医务人员的,则是责任、风险和成功的期望。最后,无论是谁,都松松的喘了一口气:治疗成功了。整个治疗过程中心电监护显示:心率70次左右,血压140/90上下。
当晚10时,我来到病房,只见紧张了一天的牛博士仍坐在专家室办公桌旁,面前放着王老先生的病历,旁边放着吃了一半的盒饭,也许他是在思考下一步病人的治疗,也许是在回顾下午的治疗过程。我没有打扰他。
几天后,第二步重点治疗肝下的肿瘤。操作在CT引导下进行。与第一次不同,上次的穿刺针很细,而这次穿入的冷冻探针有5毫米粗,只要稍一疏忽,或稍微偏离方向,就会误穿肠道;而且冷冻范围要不大不小,太小不能达到治疗目的,太大会发生“冰球”裂开,导致大出血的严重并发症。牛博士先用刀尖刺破一点皮肤,按照预先测量好的穿刺角度,屏住气,将冷冻探针慢慢地、慢慢地插入肝下部肿瘤,CT上清楚显示探针头部正巧位于瘤块中心。接着冷冻-复温,重复两个轮回。
一个月后,王先生从香港传来CT复查报告:肝内上部的肿瘤无存活征象,肝下部肿瘤缩小2厘米。肝功能化验:比以前明显改善。
接着,王先生来我院顺利接受了第三次治疗。他、他的太太、儿女和我们医务人员终于达成了完全的共识。
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在深圳家中休息。王老先生打电话来,要我到深圳一家酒店相见,说他的儿子专门从美国来深圳看我。一见面,一位壮实的中年男子一下子抱住我,满脸都是泪,不停的说“Sorry,Thank you”,又用中文说:“院长,我们小辈委屈你了。”原来他是王老先生最小的儿子,王老先生治疗时他没有回来,而治疗前,正是他从美国发来好多Email,要求“停止治疗”。作为人父,我当然理解做小辈的想法和心情,我看到的只是一片小辈的孝心。怎能责怪他呢?
2003年5月3日,香港《东方日报》刊登题为“漂白水大王”文章,表扬王老先生夫妇在抗击沙士中捐献大量漂白水给香港社区。2004年5月,王老先生夫妇在香港他的公司接待我,看了他的肝脏CT报告:肿瘤稳定。我叮嘱他注意心脏问题。一年后,他突然去世,他的太太来信说,他没有“听话”,天天忙于公司业务,最后心脏病发作了。
鲁迅说过:“伟大的心胸,应该表现出这样的气概—用笑脸来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的勇气来应付一切的不幸。” 做任何事,尤其是成功的事,总有风险存在,总不可能获得所有人的理解和支持。医疗是一极复杂的劳动,难免会引来误解或怨言。这是医生常常遇到的困惑。但医生既然选择了治病救人这一职业,就意味着选择了贡献。只要有益于病人,虽“怨”犹乐。
我们曾碰到这样一件事:一位下腹部肿块、腹水的年轻女性患者入院治疗。入院前,她在广州市几家医院作超声和CT检查,诊断为卵巢癌腹腔转移。按常规检查腹水中结核杆菌和癌细胞,都是阴性;胸片上没有看到结核病灶。在病人腹胀十分难受的情况下,我们先试验性进行抗结核治疗,没有效果,又实施腹腔内试验性化疗,共3天,仍无效果。
凭我们的临床直觉,总觉得这个病人不像患癌,于是决定对这位病人作剖腹探查。腹腔打开后,发现腹腔满布大小不等的结节,腹膜增厚,呈结节状,质地很硬。从临床判断,卵巢癌诊断可以成立。但诊断的“金标准”是病理学检查。我们在术中取了多块组织作快速冷冻切片病理学检查。半小时后,结果出来了:腹腔结核!皆大欢喜,医生高兴,家属高兴!手术结束后,病人一家坚持要宴请医生以表谢意。拗于我院纪律,我们领了谢意,没有接受宴请。
腹腔结核有一特点,一旦暴露于空气中,病情往往明显改善。手术后,在抗结核治疗下,病人的腹水一天天减少,直至消失,全身情况也一天天改善,10天后拆线。在我们的病房里,这样的病人应该是最幸运的,我们也为她最终战胜疾病感到十分高兴。
但是,意想不到的是,随着病人一天天康复,病人的家属对我们的意见却一天天增加。家属找来了,说:“你们为什么术前没有能诊断结核?为什么你们要给病人作化疗?你们要负责任……”
我们承认:当初没有能正确诊断,错了!但是,医生不是“神”,医生诊断只能根据各种资料结合起来做出判断,没有证据,如何能肯定为结核?
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我们不给我们这位病人手术探查,则可能永远不能明确诊断,而病人则会一直被认为是患了卵巢癌,直到死亡,病人家属可能对我们也不会有意见,那么,这对谁有益呢?
医者和患者是为同一个目标而奋斗的伙伴。医务人员在为患者服务中,不仅要用脑,献出技术和才能,而且要用“心”,与患者心灵交融。正如一位哲学家所说,只要我们诚实诚心,“全心为他人,直到他人全心为你”,我们“就能从履行职责的良知中寻求到最好的报酬”。
2002年下半年一天,一位23岁的晚期肝癌病人,从另一个医院转来。病人肝脏肿大达到下腹部,腹水,下肢浮肿,伴有肺转移。家属一定要“最后搏一搏”。考虑再三,决定先给病人作支持治疗。出乎意料的是,刚刚给病人作锁骨下静脉置管,尚未注射任何药物,病人突然意识不清,两侧瞳孔一大一小。这是一种脑衰竭的表现,其原因一是可能癌栓子脱落进入脑子里,引起脑栓塞,二是可能早已存在的脑转移灶破裂,而与插管本身并无直接关系。对这突然而来的病情变化,家属不能理解,指责这是一起“医疗事故”。我们组织医护人员紧急抢救,而对病人家属的指责,理性对待,不予辩解。医务人员寸步不离病人,从下午4时一直抢救到晚9时,病人终因病情过重而去世。护士马上为尸体进行认真擦洗,换上了家属提供的新衣服。副院长牛博士、一位副主任医师、科主任,也和护士一起作尸体护理。家属目睹了整个抢救过程,态度转化了。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家属一行5、6人来到我的办公室,一见我,病人的父母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的儿子生病一年多,从来没有看见象你们这样认真负责的医务人员。你们尽责了,非常感谢。”病人的兄弟说:“昨天我们态度不好,向你们道歉。”我情不自禁的流泪了,在一旁的牛博士流泪了,我说:“谢谢你们的理解。这些都是我们应当做的。” 一年过去了,我总是忘不了那一场景:多么伟大的理解呀!
什么是理解?理解就是感情的传递,心絮的交流。理解并非要靠激动的演说,冠冕堂皇的说教,主要靠你做了什么和做得怎样。“心动不如行动”,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只要伸一伸手,就可以牵出一份人世得温馨,而医务人员的每个行动都是衡量心灵的尺码,病人的理解往往植根于医务人员是否和是否优质地履行他的天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