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成
有个微信说，人一生要做对3件事：一是找对平台，二是交好朋友圈，三是跟对贵人。我这一生，感到幸福的是有几个“贵人”老师。每年春节回上海度假，最开心的莫过于看望老师。一方面，享受师生之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另一方面，与老师闲聊，胜读几年书。
今年正月初四，上海出奇地天高气爽。汽车开入上海市中心一个闹中取静小区， 对门卫说去汤钊猷院士家，保安十分热情，开门，按电梯。上到20层，院士早已开门等候。汤院士是我国著名肿瘤专家，他和他的夫人李其松教授分别是我40几年前进修肿瘤和消化病的专业启蒙老师。一阵问候寒暄后，院士说：“你的那套治癌理念我很赞同。那本书出版了吗？”他说的是即将出版的我的一本科普书《与癌共存》。几个月前，我发邮件给院士，请他作序，同时发了几篇准备放在书中的文章。院士很快为我的书写了2000多字的序言，开篇就点题：徐教授“要我为他的新著《与癌共存》写序，我欣然命笔。这倒不是我有资格去写，而是书中不少观点和我雷同，为此想通过写序共同呼吁对'抗癌战'（也可改为'控癌战'）的战略进行反思。”
徐克成院长与汤钊猷院士(左)、李其松教授（右）合影
汤院士又说：“你曾经写过一本《与癌症患者讲实话》，我太赞成了，医生治疗癌症就是要'讲实话'。像你的老师，乳腺癌，已有转移，手术后，几乎没有做过什么治疗，已经9年了。”
院士讲的老师就是他的夫人。9年多前，被查出乳腺癌，接受手术切除。HER2阳性，接受了赫赛汀，用了一针，就出现心脏损害，被迫停药；又用希罗达，胃肠反应重，没有用下去。院士说：“对你老师的治疗，就是实话实做。勉强接受'常规'治疗，可能肿瘤没有消除，人已经垮掉了。”他说，某大学有位党委副书记，也患乳腺癌，腋下淋巴结转移。她征求院士意见：要不要化疗？院士讲了“实话”。这位副书记后来仅吃中药。迄今快20年了，她仍然健康。
汤院士是《临床肿瘤学》的主编，这本千万字的巨著反映了世界肿瘤研究和临床诊治最高水平，包含各种癌症诊治“指南”，放化疗占据很大篇幅。无可置疑，汤院士对化疗的通晓是少有人可比的。“当然，完全否定化疗不对，但要根据病人具体情况，恰当应用。”汤院士强调说。
汤院士说，他每周照例一次查房，查到结直肠肝转移患者，他总要问他们有未接受过“6次化疗”，几乎所有病人都接受过。“看来，那套常规的方法不能预防复发。”院士显得不无忧虑。“记得你治疗这种病人很成功。”他问我道。他指的是在我寄给他的一篇短文中，介绍一位70几岁的结肠癌肝转移患者，是我的一位朋友父亲，化疗失败，给他注射一种非特异性免疫疫苗，结果老人无进展生存了8年，好好享受了晚年的欢乐。
“这是'改造'癌细胞，也就是你讲的'与癌共存'”。院士说。汤院士几年前出过一本著名科普书《消灭与改造并举》，我写的《与癌共存》书中很多观点实际上是从他的那本书引伸而来。
院士说：“无论手术、消融，还是化放疗，都是'消灭'，但这些方法均有'反作用'，会促进转移。”我谈及目前用于治疗进展性肝癌的一线药索拉非尼即多吉美（Sorafenib），给病人应用时，常常很困惑，第一，只在少数人有效；第二，延长生存期仅仅几个月。亚洲的研究显示服用索拉非尼的肝癌患者生存期，比没有服用该药的患者仅长2.3个月，患者病情“稳定”、无进展的时间，服用索拉非尼的患者较未服用者仅长1.4个月；第三，副作用大，手足皮肤反应和腹泻让病人十分痛苦。第四，费用太大。虽然现在药厂可以“赠送”，但需要先花钱买药几个月之后才能'免费'，而那时许多病人已经过了'有效期'。我说：“每当我给病人用这类药物时，总有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感觉，心中很不是味。”
“还有，文献报道这个药会促进转移。”我说出了最大的担心，列举了几个病人服用索拉非尼后很快出现肝内和肺转移。
“我们早在2012年就已经被证明了这个问题。”院士介绍他们发表在美国《胃肠病学》（Gastroenterology2012 ）杂志上一篇文章。给实验性小鼠，制造实验性肝肿瘤，一部分鼠口服索拉非尼，一部分鼠不口服该药，作为对照组。结果发现应用该药的鼠肺和肝内转移多于对照组。结论是：索拉非尼能增加肿瘤侵袭性，使原来转移能力很差的肿瘤细胞变得更有侵袭力。他们的研究发现索拉非尼能下调一种叫HTATIP2 的肿瘤抑制基因，从而促进癌细胞转移。
“但是，如果加上一种普通的阿司匹林，就可抑制索拉非尼的这种不良作用。”院士兴奋地向我列举了他们发表在美国《PLoS One》杂志（ 2013）上的另一篇文章。给裸鼠肝癌模型服用索拉非尼，肿瘤转移增加，如果同时给予阿司匹林，则可阻止或减少转移发生。他们认为阿司匹林能抑制环氧化酶Ⅱ（COX2）的表达，抑制炎症，上调抑制肿瘤生长的HTATIP 基因。
我曾阅读过他们写的另一篇文章，也是发表在《PLoS One》上，文章显示索拉非尼可以明显减少肿瘤动物的自然杀伤细胞（NK）数量，抑制其活性。我告诉院士，受到他们的研究启发，临床上，我常常让癌症病人，尤其肝癌和结直肠癌病人，服用阿司匹林，每天75-100 毫克，如果病人有胃肠不舒服，同时服用控制胃酸的药物。另外，对服用索拉非尼的病人，常规检测免疫细胞尤其NK 细胞数量和功能，并同时给予异体NK细胞输注免疫治疗。
院士说：“这是变革。过去我们讲发展是硬道理，现在讲转型也是硬道理。只有不断变革才有出路，而变革是无穷尽的。我欣赏你们，就是欣赏你们走在变革的路上。实际上，变革的核心，对于我们医生来说，是能不能一切为病人着想。”
我告诉院士，自己每天口服阿司匹林已十几年了，一方面是预防心脏病，另一方面也是预防肝癌复发。院士说：我们对这个古老药的认识还很不够。已知炎症是肿瘤启动、促发、侵袭和转移的决定性因素。阿司匹林作为一种抗炎因子，已被证明能预防和治疗癌症，尤其消化系癌症。最近发表的一份大系列随机对照调查显示，阿司匹林可预防肝细胞癌，减低慢性肝病患者死亡率。实验研究显示，给兔模型的肿瘤内注射阿司匹林，肿瘤生长受到抑制。
院士将癌细胞比喻为从好细胞变来的“坏分子”，说：“我们不能仅仅着眼于'消灭'它们，很重要的是改善产生'坏分子'的环境。'改造'癌细胞要从改善环境做起。阿司匹林就是改善肿瘤微环境的方法。适度运动，例如游泳，也是改善我们体内微环境的好方法。”院士将李老师拉着坐到我身边，说：“她的癌症没有复发，看来与她坚持游泳有关。”
我记得在院士的书中，他将游泳和买菜誉为治癌“处方”。院士说，最近他们在美国一家影响因子很高的杂志《肿瘤基因》（Oncogene，2015）发表文章了，证明适度游泳可以提高体内多巴胺水平，延缓肿瘤生长，减少肺转移，延长实验性肿瘤动物生存期。但游泳不能过度，否则有相反结果。其他运动也具有同样意义，去菜市场买菜，慢慢走路，就是一种适度运动。”
当天夜里，临睡前，我收到院士发来邮件，同时附来几篇他们发表的论文，其中一篇是关于游泳加中药方剂对肿瘤生长和转移的作用。中药方剂叫“松友饮”，是汤院士和李其松老师多年前拟定的，由5味中药组成。2015年发表于美国《整合性癌症治疗》（Intergr Cancer Ther）杂志的文章显示，适度游泳加上松友饮可以更有效地提高外周血液中杀灭癌细胞的免疫细胞数量，延长实验动物生存期。我曾在国内外多个杂志读过松友饮方剂“多靶点”抗癌作用。一个中药方剂，历经数十年研究，经久不衰，实在难得。汤院士说：“'改造'癌细胞，中医中药独有其长。”
“您在对付癌症方面很有独到之处，相信假以时日，将被更多人所接受。”院士在邮件中这样鼓励道。谢谢老师，我很欣慰。挑战癌症，是责任，更是使命。
2016-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