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成
柔佛三王子(中)
几天前,2015年12月6日,我去马来西亚,不少朋友问:“柔佛三王子去世了,据说是在广州去世的,是不是在你院呀?”我吃了一惊。几个月之前就听说三王子生了肝癌,不知他来广州了。由于我是研究肝病的,当时一些人希望我能出点力。他们说:王子是个好人,没有架子,救救他吧。
看病是十分个体化的事,不了解病情自然提不出意见。这次来大马,有朋友就惋惜的说:“诶,如果王子到你的医院治疗就好了。你自己不就生过肝癌吗?”
是的,我是肝癌患者。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我从国外回到医院,同事“强迫”我体检,做了PET-CT,发现肝脏左叶有“占位性”病变。我大吃一惊,这个东西实际上在我肝内已存在8年了,一直认为是“血管瘤”,良性,没有去管它。现在长大了,PET 上显示的颜色让我一下子断定是“恶性”。几天后,就接受了手术,把整个肝左叶全部拿掉了。
其实,我的家是“肝癌世家”。43年前,我还是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一天,母亲从百里外的家乡来到医院。憔悴瘦削的面孔,明显隆起的肚子,让我一下子感到“大祸临头”。母亲患了肝癌,巨块型,已有腹水。当时的肝癌被称为“癌王”,也无有效治疗。2个半月后,母亲离开了我们4个兄弟姐妹。
3年前,我正在几千公里外的卡达尔开会。一天凌晨3点钟,手机响了,声音似乎特别急促。是外甥打来的,哭着说:“舅舅,妈妈生肝癌了 …… 。”我有两个妹妹,这是大妹妹,比我小5 岁。外甥说:已将妈妈送到南通大学附属医院,找到我的学生倪主任。 外甥担心我的身体,要我不要“太急”。
我改了机票,提前回国,又赶回家乡。妹妹已接受了TACE,就是肝动脉化学栓塞,出院回家了。一见我就说“不要再治疗了”。据说术后反应极大,呕吐了两天。倪主任来电话,说:“徐老师,对不起,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 。”
我看了妹妹的CT片,肝的左右叶都有“占位性”病变,多发性,边缘不清,象螃蟹一样。 妹妹说“什么地方也不去”。她说她想起了妈妈。我不甘心,马上买了6张飞机票,第二天,带领她的全家,飞来广州,住入我院。虽然作为医生,我估计妹妹的生命不会比妈妈更长,但永不隔断的血缘让我不断的幻想:也许有奇迹。
妹妹接受了冷冻治疗。手术台上,牛立志博士老是看着我,说:“院长,冷冻不好怎么办”我要他不要将她看成我的妹妹,大胆做。在超声引导下,妹妹肝脏右叶的肿瘤80%被消融了。几天后,牛立志又为她的肝左叶肿瘤作了无水酒精“化学消融”。2周后,妹妹吵着要回家。我为她配了几种免疫药,让她在家里注射。
妹妹身上真出现奇迹了。两个月前我回到老家,妹妹看上去健康如常人,CT复查,报告说肝内“无明显癌肿证据”。
我研究肝病足有40年。母亲去世后,我就开始研究肝脏,先在上海师从几位中国著名肝病专家,又东渡日本,拜时任世界肝脏病学会主席的奥田邦雄为师,研究肝癌早期诊断和血管介入治疗。在中国,也是较早就出版专著《消化病现代治疗》,其中对肝癌阐述尤多。但对肝癌的治疗,迄今仍然不能说进入“自由王国”。我、我的母亲和妹妹,三个肝癌,三种表现,三种治疗,其中有无奥秘?特别是妹妹的肝癌,冷冻肯定没有给予完全“消融”,怎么她就活下来了?我曾经在国际大会上,和专家们作了探讨,有的说:也许是冷冻免疫吧。这是一个基本上属于理论性的问题,意思是冷冻后,坏死的肿瘤细胞释放抗原,激发体内免疫细胞,产生“抗肿瘤免疫”,因此,冷冻掉大部分肿瘤后,残存癌细胞可被“免疫细胞吃掉”。
肝癌是东方人常见的癌症,主要与乙型肝炎病毒感染有关。治疗肝癌困难,这是由于第一,既要治疗癌肿,又要维护肝脏功能,因为绝大多数患者伴有肝硬化,第二,在不同患者,癌肿的表现差异极大,可以是单个结节,也可呈巨块状,还可以呈弥漫性多数结节;有的被发现时,已有门脉、肝静脉内或肝外器官(特别肺)转移。治疗要根据病人具体情况,选择恰当方法。手术切除是首选治疗,但如果肿瘤太大、太多,或位置特殊,常常无法切除。近年来,随着影像技术发展,“消融”已普遍用于肝癌治疗。这是一类“就地处死”瘤块的手段,冷冻就是其中一种。最近,一种名为“纳米刀”的消融技术问世,它是采用高压短脉冲电流,使电场内肿瘤细胞产生“不可逆性电穿孔”,导致细胞凋亡。将多种方法整合起来,可能是治疗“不能切除性”肝癌的唯一策略和方法。
一年前,我突然接到来自上海的电话,是大学毕业后50多年从未谋面的老同学老朱打来的。他急促的声音让我只能听个大概意思:儿子生了肝癌,要来广州治疗!
第二天下午,老朱带着儿子来到我院,同来的有他的弟弟、儿媳、孙子、外甥。还没有来得及相互叙旧,老朱就告诉:他的一家5年里出了6个肝癌,他的大儿子、唯一的女儿、老伴、三个妻舅,都生了肝癌,虽然接受了手术、化疗,但均在2个月内死去。“这是我唯一的儿子了,你要让他活下来呀!”老朱双手紧紧拉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泪花。
老朱是我们同学里年龄最大的,大学期间就结了婚,本来是“儿孙满堂”,肝癌让他的家“肢离破碎”。俗话说,世上最苦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同学又是外科医生,他内心的深痛可想而知。
老朱儿子的肝内有三块肿瘤:左叶肿瘤呈巨块状,占据整叶的80%,右叶有两块,分别有5和4 厘米大小,相互连在一起,其中一块紧靠胆囊。他的肝脏比常人要小,边缘也呈锯齿状,这是肝硬化的征象。
按照美国2014 NCCN 指南,对这种“中期”肝癌(按巴塞罗那分期标准),几乎唯一治疗就是肝动脉化学栓塞,只能暂时控制。 可是,老同学老朱的要求不是让他儿子活几个月,而是“长期”。
我们为他先做肝动脉化学栓塞,注入携药微球和碘化油,阻断血液供应,试图“饿死”肿瘤;一周后,在超声引导下,对肝右叶的肿瘤作冷冻消融,没有让冰球覆盖全部肿瘤,以免伤及邻近胆囊;2周后,在全麻下,手术切除肝左叶,去除了左叶巨大肿瘤。
但是,留下胆囊附近的癌瘤,如何办?由于病人有肝硬化,手术切除肝右叶会引起肝衰竭,因此不可能再手术!
关键时刻,从美国进口的纳米刀获得中国政府批准。7月16日,在超声引导下,我们为他作了纳米刀消融,消除邻近胆囊的瘤组织。术后,给予免疫治疗,强化体内抗肿瘤免疫功能,消除可能存在的肿瘤“游病散勇”,预防或减缓肿瘤复发。
经过血管介入-冷冻-手术-纳米刀-免疫,老同学儿子的肝癌,至少从CT表现上,肿瘤基本消除了。在其后在日本金泽召开的世界肿瘤冷冻治疗大会上,我演示了这个病例,来自美英日等国专家赞赏这是迄今“世界上最完备的多学科综合治疗”。
昨日,12月9日,在从吉隆坡回广州飞机上,看到当日《星洲日报》登载柔佛苏丹后发表的“致我的儿子—加里尔的一封信”,从她说的“在处理墓碑时,在场的只有5个孩子,可我的第四个孩子呢”,我知道了三王子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同样为人之父,我多能理解这位为人赞颂的苏丹后的痛苦呀!
作为医生,我能为马来西亚朋友做什么呢?
“医生,肝癌能预防吗?”一个声音从右边传来,原来是邻座一位马来西亚旅客问的。“肝癌会遗传吗?”他又问了。他说,他是柔佛州人,住在新山。
肝癌是可以预防的。由于乙型肝炎是肝癌主要原因,预防肝癌要从母亲和新生儿做起。尚未发现有肝癌遗传基因,但肝癌家庭群发屡见不鲜。上世纪90年代,我在广东西部对有乙型肝炎感染的人定期注射干扰素,连续一年,后来发现,注射的人,很少生肝癌,而没有治疗的,多个人生了肝癌。
听了我的介绍后,邻座朋友突然站起来,伸出双手,握住我的手,紧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