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成
上星期五,2016年4月1日,早晨7点,我准时打开手机。北院区夜班总护士长报告:ICU 2 床,艾琳,左小腿肉瘤。体温38.5° C,心率135次/分,血压110/70 毫米汞柱。神志清楚,有些烦躁 ……
上午8点30分,ICU主任刘医生报告:艾琳的心肺功能尚稳定,经过一夜补钾,血钾上升至3.5 毫当量/升。继续抗感染中。
上午10点20分,马来西亚驻广州总领事馆领事来医院探望艾琳。
上午11点,麻醉师报告:已完成艾琳术前准备。12点30分,艾琳被送往手术室。
下午1 点45分,我去到手术室。心电监护仪上,艾琳心率120次,心律整齐,血氧饱和度99%,血压110/80 毫米汞柱。左大腿膝关节之上加了止血带。麻醉师说:上止血带后患儿的心跳从原先的140次降为120次,可能肿瘤内坏死毒素被阻断,毒血症减轻。看来紧急手术是对的,如果不立即手术,仅仅“毒血症”就足以让患儿送命。主刀的覃教授正在切开小艾琳左小腿的皮肤,第一助手是钱博士。手术护士金莉随着臣教授的吩咐,快速递上各种手术器具。
2点15分, 肿瘤暴露,探查发现:肿瘤外部分有“包膜”,胫动脉紧邻肿瘤,部分与肿瘤粘连;胫神经未受肿瘤浸润……
3点34分, 肿瘤与周围组织完全分离开来……
3点39 分,覃教授和钱博士,一起托着肿瘤,放进护士金莉递上的金属圆盆内。瘤子好重,圆盆重重地落到器械台上,发出一声金属响声。金莉赶快用钢尺测量:肿瘤长32厘米,宽29厘米,厚17厘米,称量:3.9 公斤。
我回到六楼办公室,倚着一张沙发,瘫坐下去,全身的肌肉、血管似乎一下子松弛下来。近几天的一幕一幕在脑中放映开来—
八天前,星期二,副院长穆锋博士给我看一张CT片,图像显示一个小孩小腿部有一巨大瘤块。他让我注意肿瘤的边缘及其与血管的关系。我们去到319 房。靠外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就是来自马来西亚怡保的艾琳,8岁。她头上无一丝头发,面色晃白,几无血色,面孔瘦陷,肋骨间隙深陷,腹部状如小舟,脂肪几乎耗尽。再看下肢,右腿瘦如枯枝,周径5.5厘米,用纱布裹着的左小腿粗如水桶,包裹的纱布下,从小腿后面长出一椭圆形瘤子,周径61.5厘米,双手丈量不能合拢,表面皮肤紫暗,部分皮肤溃烂。
小女孩艾琳右脚
小女孩艾琳左脚
穆博士告诉我,马来西亚做的活检,证明肿瘤是恶性梭形细胞瘤。我建议复查CT和MR,了解血管情况,同时积极改善全身营养状态。
两天后,3月31日,星期四,上午11点,3区医生办公室,为艾琳第一次会诊,参加者除病区医生外,尚有院长、副院长以及放射科、血管介入科、超声科和麻醉科医生。会诊议题:(1)是否需要手术治疗?(2)做什么手术?是截肢抑或切瘤保肢?
有人主张截肢,理由是(1)患儿全身处于衰竭状态,贫血,血液中白蛋白仅25克/升,医学上称为恶液质,不可能耐受复杂的切瘤手术,截肢虽然也很危险,但相对简单;(2)肿瘤已生两年,特别是近几个月,生长极快,对内侵犯和挤压血管,引起肿瘤本身和临近肌肉缺血坏死,对外撑破皮肤,诱发感染,切除肿瘤几不可能;(3)小腿血管、神经很可能已受侵犯,即使切除肿瘤,术后肢体也是残废,对患儿“无实际意义”;(4)患儿曾在马来西亚和广州多家医院住院,均被认为“唯一治疗就是截肢”。
另一种意见是应尽可能切除小腿肿瘤,保存肢体,理由是(1)在CT/MR上,肿瘤的界限相对清楚,与主要血管、神经之间尚有间隙,在技术上,过去已有数例成功保肢切瘤的经验,只要认真操作,有可能保住神经血管,取出肿瘤;(2)小孩处于发育期,组织生长旺盛,只要有部分血管和神经保存,术后会很快复原;(3)肿瘤长在小腿,手术时在大腿下段上止血带,不会引起大出血,只要麻醉师配合,术中不会有大危险;(4)家属是为“保肢”而来,如要截肢,不会来中国,也不会来我院。
会诊结果:继续观察,进一步检查,再作抉择。
几小时后,患儿病情突然加剧,出现发热,心率加快,呼吸较急促。血钾降低,仅2.5毫当量/升。血液中白细胞19000,中性细胞86%。 CT 上显示心包积液,肺部有散在炎症。患儿进入ICU,接受抗感染、补充钾盐等处理。
下午5时,再次会诊。分析上述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感染加剧,特别是肺部感染;二是肿瘤坏死,毒素大量吸收,引起全身毒血症。两种可能均可致命。每个会诊者都明白:现在不完全是手术问题,而是如何挽救患儿生命。按一般常规,抢救几乎是挑战“不可能”。但是,我们注意到,艾琳的眼睛仍然透亮。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5年前拯救的沙特阿拉伯的娜娜,我们正是从她的明亮眼睛获得信心。2011年10月28日,年仅11个月的女孩娜娜急症入院。她腹大如鼓,鼻子里插着胃管,切开的气管内插着氧气管,腹壁上插了腹水引流管和肠造瘘管,尿道插了导尿管。CT上腹腔内巨大肿瘤,占据整个腹腔空间的90%。在沙特,当地的法国医生诊断为恶性畸胎瘤,给予化疗,又给予腹腔穿刺,穿破肠管,引起腹膜炎、败血症,几次进ICU……
为救治娜娜,我们无数次会诊,有两种意见:一是“保守”,稍微“稳定”后,送回沙特。这实际上是放弃治疗;一是坚持治疗。经过一个月“支持治疗”,患儿全身情况没有变坏,眼睛依然“透亮”。直觉告诉我们:原先沙特的诊断可能错误,肿瘤也许是良性!
2011年12月4日,给娜娜手术,与死亡博弈。结果:肿瘤完全去除,3.5 公斤。如所预期,病理检查显示良性畸胎瘤。一条鲜活生命获得“再生”,父母将娜娜改名为“粤悦”,意即在广州获得喜悦。如今,小粤悦已经上学了。
与娜娜手术前相比,现在这位马来西亚女孩疾病严重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给予手术,让她父母带她回国,无可厚非,即使途中出现问题,也是“自然恶化”。这实际上放弃治疗,但我们医院没有“责任”;进行手术,即使是较简单的截肢,如果出现意外,则我们可能“好心办坏事”,声誉会受到伤害,家属和外界可能会责难。
医学是科学、技术、艺术的结合,在很多时候,要启动哲学思考。作为院长,我要求大家“多想想”,“换一个思维”。
多想想,就是不要首先考虑我们的“责任”“声誉”,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病人至上,病人利益高于一切,而病人的利益就是维护生命。
换一个思维,就是不要仅看到困难,更要看到克服困难的有利条件。患儿病情急变,不管是由于感染还是毒血症,根源均在肿瘤,除去瘤子,也许就能“釜底抽薪”,“抽薪止沸”,扭转危局。患儿肿瘤长在小腿,比之沙特的娜娜肿瘤长在腹腔,相对容易切除。在止血带阻断血流下,探查和切除肿瘤不会比截肢更危险。另外,肿瘤虽长了两年,但仅限于局部,并没有扩散、转移到肺肝脏等器官,不能排除肿瘤“相对良性”可能性。如果真是如此,我们既拯救了一条鲜活生命,又让这位幼小的女孩有一个美好未来。
讨论、争议,形成了共识:充分准备,尽快手术,千方百计,切瘤保肢。18个小时后,一场生命和死亡博弈、挑战“不可能”的手术开始了。
历史虽然不能重复,但常常惊人相似。在成功救治娜娜5年后,经过总共6小时奋斗,复大肿瘤医院又一次在生命博弈中,抢救马来西亚可爱的小艾琳,赢得胜利。
医生为术后的艾琳做护理
今天是艾琳手术后第5天,她已从ICU回到病房。下午,马来西亚一位拿督前来慰问。她玩着手机,笑着和拿督握手,竖起大拇指,和拿督照相。小孩生命力真强,几天时间,她就长胖了,面部有了血色。我看着小艾琳那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宽宽的双眼皮,就像欣赏一朵从暴风雨中幸存的正在绽放的小花。一场生命的博弈,换来了新的生命。
2016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