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加兄弟
但是,癌症治疗太复杂了。作为一个癌症患者,我并不能控制我的命运。每当我身体哪里有些不舒服、疼痛时,我会神经质的怀疑我的癌症的复发;当我例行接受血液肿瘤标记或作超声、CT或PET-CT检查时,在等待结果的那段时间,我会忧心不安,有时在梦中也会被“复发”惊醒。
作为一个医生,当面对病人被癌症折磨而我们不能为他(她)解除痛苦时,我常常寝食不安,甚至有一种用自己的痛苦换取病人快乐的想法。有人说,医生要有兩副心肠,一副是硬的,一副是软的。但我现在似乎只有“软”的。
特别是作为一个癌症医生,有时会感到特别彷徨、困惑。2012年1月中旬,我接到一份患者家属的邮件“投诉”。邮件是用英文写的,来自东南亚某国。大意是:
“我的父亲在XXXX年X月X日去世了。我们对你院很失望。我们不应该送父亲去你院接受手术。这手术引起了胃酸反流和癌复发。……是XX医生的nonsense(无义)引起我父亲的死亡。XX医生曾说他手术后至少可以活3年,但 What the bull shit he is taking about it。”
邮件的语气不太客气,但为人之父的我,非常理解这位患者儿子的想法和抱怨。他是一个孝子,九泉之下的父亲应感到欣慰。我接到这份邮件后,马上调来患者住院病历,找到经治科主任和医生了解病情和治疗经过。这个病人患的是食管贲门癌,接受了食管贲门癌切除手术。手术后病理检查显示低分化腺癌-粘液癌,侵犯食管和胃壁全层,并累及淋巴管、血管,属于第三期胃癌。术后患者接受化疗。半年后再次入院,患者消瘦,进食很少。检查发现肺和肝内多发性转移,左侧胸腔积液,内镜检查发现食管-胃吻合口水肿,狭窄。给予对症处理,但效果不明显。从整个治疗过程看,包括手术适应证、手术方式和术后处理,没有明显错误。
第三期的食管贲门癌预后很差,尤其是低分化性癌,患者中位生存期一般半年左右。化疗可以应用,但不一定能延长患者生存期。患者的儿子不是医生,不理解他父亲的病情,没有预见到治疗的各种后果,这是我们医生没有尽到责任。
我们的医生在接到这位患者儿子的邮件后,非常简短的答复,大意是:我们是按常规治疗的,我们不能保证都将癌症治愈,不能保证所有病人治疗后都有反应;……
这位医生的回复内容没有错,但方式是不恰当的。我看了后,马上又给患者儿子写了一份长达2500多个字符的英文邮件,大致内容是:向患者家属表示沉痛慰问;介绍患者的病情和进展期胃癌治疗的现状;检讨我们工作中缺点和不足;说明胃癌治疗的困境,请求理解,并以同是一个癌症患者的身份,谈了自己的体会,……
也许有人会说,你回复这份邮件是为了应付家属的指责,逃避责任。我一直认为,在我院,病人和家属有任何抱怨、不满、投诉,责任都在我们。病人将生命交到我们手里,我们就要恪尽职守,不计得失,全力以赴。
几乎在同时,我收到来自同一国家黄先生的邮件—
徐院长好!
从22/2/2011我陪同拿督XXX先生到复大治疗,至今已有330天,一路上有您们的相陪和呵护,让我们倍感温暖。
拿督的治疗之路,可说写下两个"奇迹",当2011年7月初被诊断患上肺癌且是末期时,每个医生都说他活不超过六个月,但他终于撑了过来;接着又有另一个论调出现,说他活不过2011年,结果他带来了第二个奇迹,现在,我们等着第三个,第四个.......无数的好消息到来,而这在极大程度上,依靠徐院长的帮忙和一群仁心仁术的医务人员的努力,没有您们,我们这一段路途肯定很辛苦,感谢您们的付出。
我们这几天都在讨论接下来的治疗行程,希望二月份回去见您,由于PET Scan 距离上次9/9/2011已超过4个月,(准备)事先做一次。……
如果说,收到上述第一份邮件时我感到遗憾、不安和痛心,那么收到第二份邮件我是否高兴和欣慰呢?欣慰是有的,但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拿督的病情很严重,现在他的病情好转或稳定,不等于会一直持续下去。我感到压力更大,因为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治疗会愈来愈艰巨。
病人及其亲属希望我们的治疗都能有效,疾病都能治好,这是他们最纯真最美好的愿望;医生的愿望与病人及其亲属没有不同。“医者父母心”,哪个医生不想让他的病人“医到病除”。但愿望不能代替现实。我们不可能治疗好全部癌症病人,这不完全由于医生的无能,而是医学发展的限制。医生的责任在于尽可能冲破这种“限制”,从生理上、心理上全方位治疗和照顾好病人。
我常对我的医生说,你既然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你就要有医生的操守,就要热情、认真、宽容,不抱怨,不气馁。但要真正做到这些,并非易事。
我的儿子没有学医,就是因为我犯了“低级错误”,“气馁”和“抱怨”。他高中毕业,准备报考医学院。我支持他,希望“子承父业”。但一桩突然的事情改变了他的一生。那是1985年,我在南通大学附属医院消化内科当主任医师。7月的一天上午,我为住院的一位慢性肝炎患者做肝穿刺活检。患者是我们医院的司机,熟人,他要我亲自为他做。活检很顺利,术后患者卧床休息,无特殊不舒服。晚上9点多,有人急匆匆敲我家的门。开门一看,是司机的太太,她拉住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丈夫突然腹痛,是否肝穿刺出了问题?”我三步并两步奔到病房,见病人腹痛剧烈,不断叫喊,检查发现腹部并无“肌紧张”(脏器穿孔或腹膜炎的表现)。我要来床边X线机,为他拍了腹部平片,也未见“腹腔游离气体”。我为他注射止痛针,疼痛稍好转,但短时间后又发作。我守在病人身边,考虑引起疼痛各种可能性,当然也考虑一旦是肝穿刺引起“肝破裂”,就要打开腹腔手术,这将面临……。天亮了,我突然想起会不会有胆道疾患?当时中国的B型超声尚未普遍应用,经验也不多。但我还是将超声医生请来,并将超声仪搬到病人身边。探头放到病人上腹部,很快几块卵圆形亮亮的“石头”显示出来:胆囊结石。问病人过去有无胆道疾病病史?病人说“从未发现”。
我整整一夜未眠,此时突然感到全身瘫软无力。上班后,我向病房医生交了班,回到家。儿子正在等我,因为他今天必须报名“高考”,要我最后定下他考什么专业。我懒懒的说:“你自己决定报考其他专业吧。”儿子惊呆了:“不考医了?”我不打好气的说:“你知道我昨天一夜怎么度过的吗?”
现在中国医疗设备大大进步了,也许不会犯上述低级错误了。但在医疗工作中,意外事件仍不少见。有人说,医疗不是“科学”,而是“手艺”。不读书成不了医生,但不接触病人的医生永远不是好医生。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病情,不同的要求。治疗疾病是技术和艺术的结合,治疗癌症更是如此。“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医生看病肯定会有不周到的地方,甚至会犯错。但医生又不能藉此而原谅自己,一定要“全心全意”“完全彻底”。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医生和患者的关系是“战友加兄弟”。让生命的奇迹出现在理解、支持和鼓励之中吧!(图20)
穿着统一“PVF”服装的菲律宾复大志愿者、患者和作者、我院医生聚会来自欧洲的患者和作者在一起
作者与来自印尼的患者一起
图20 作者与患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