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治一条鲜活生命
湛江义诊遇细妹
2009年12月19日, 星期六,下午,湛江市中心人民医院门诊广场。虽地处中国大陆最南端,临近冬至的湛江温度仍降至11摄氏度。我穿了一件长呢外衣,颈围羊毛巾,仍有几分寒意。广东省中西医结合学会消化病专业委员会组织的消化病和肿瘤义诊正在举行。我们来自广州几家医院,包括中山大学附属二院、广州医学院二院和南方医院的6位专家一字排,坐在门诊广场上临时搭起的帐篷下,为从各地赶来的病人义诊。
3时许,我面前来了一位女性,瘦俠的面孔,皮肤恍白,缺乏血色,两眼神色犹在,半坐在倚上,连衣裙下掩者膨大的腹部,两下肢肿胀,色紫皮燥,状如象腿。揭开连衣裙,我大吃一惊,原来她没有穿裤子,下腹部皮肤水肿延伸到会阴部和下肢。腹部皮肤紧绷发亮,皮下血管清晰可见。手压腹部紧张而缺乏弹性。
这位女士叫彭细妹,28岁。家住茂名市化州市官桥镇富联坡。家无电话。问她为什么来湛江,她说“因为生病,无钱,家里人不要她了”。至于怎么来湛江的,谁送她来的?她不回答。问她能否让村里干部领她回去?她说以前的村长就是她父亲。
陪同我们义诊的中心医院护士说,近2个月来,她们经常看见这个“大肚子”,坐在在门诊大楼内和门外广场的凳子上,以为她是孕妇,谁也没有注意她。我问她在医院干什么?她说:“不干什么?就是想借个地方住下来。”问她住什么地方?她说就住在门诊大厅椅子上。问她谁给她吃的?她说是“好心的阿姨叔叔”;谁给她衣服?她说是“好心人”;问她怎么上厕所?她说“很困难”,她尽可能住得离厕所近的地方;问她为什么不去看病?她说“没有钱”。
她手上没有任何检查资料。我请护士长陈娟帮助她作一超声检查,并给她200元作费用,陈护士长不肯接受钱,但让我开了申请单,护送细妹去超声室。事后知道,陈护士长为彭细妹缴了140元超声费。
半小时后,见彭细妹尚未回,我去到超声室。自我介绍后,超声室医师吴戈医生热情接待我,并在我请求下,为细妹作了重覆检查。超声显示腹部巨大囊性病变,充满液体,内有分隔。肾肝脾未见异常。
看看细妹,想想我们以前“挑战极限”治疗的病人,我脑里油然而生三个想法:一是救她;二是我们有可能救好她;三是这是“上天”赠送我们的机会,我们将在救治她的过程中得到“升华”。
我对细妹说,愿意为她治疗,但我不能带她回广州,需要由她家里人或村里干部送她去我院。我把身上仅有的200元给她,让她打的士回家。她哭了,没有作肯定回答。
我请在一旁帮助义诊的护士学校学生护送彭细妹回化州。她们说无法请假。我为她们向陈护士长请求,护士长说:“不能送(彭细妹)回去,因为她家在化州,那里属于茂名。社会复杂,我们送去可能被那里人诬陷我们绑架了她。”
我估计细妹患的是卵巢肿瘤。我请同来的专家会诊,这些至少有着40年医龄的老专家一致认为是肿瘤,但都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腹部肿瘤,能否治疗没有把握。我也无治疗这样大的肿瘤的经验,只是凭直觉,感到如能马上治疗,也许有好的结果。
我记下了4个护校学生和陈护士长电话,希望她们继续关心,想办法,争取在这里治疗,如不能,我院可以接受。
派车接来细妹
20日,我们一行离开湛江去另一城市廉江,下午接实习护士小郑电话,说“联系上彭细妹家里人”,我要她找家里人来。当晚我回到广州。
21日早晨上班后,我召集医院主要领导开会,向他们通报彭细妹病情。上午10时,接实习护士小郑电话,说彭细妹的哥嫂来了。我问他们是否愿意来广州治病?小郑说:“当然愿意,但彭细妹无法乘公共汽车?”我要他们在湛江等,第二天我院派车接他们。
22日上午6点,我院救护车出发,随车的有我的司机小陈、护士小袁和我院策划部主管小廖。晚七点半,来回行了近千公里的汽车带着尘土回到医院。彭细妹半坐在车厢前面一座位上,气喘吁吁。陪同来的有她哥。我院牛立志院长、穆锋副院长等一起来到车门口。小袁和小廖将彭细妹搀扶着,一点点移到车门口。细妹气喘更厉害了,连叫“要小便”,说着小便就从腿根部流下来,将她的裙子一下子浸湿,汽车底板上马上积起一滩小便。身材高大的穆副院长上前一下抱住彭细妹,将她移到轮椅上,但细妹的腹部太大了,无法坐进椅子里,所好准备了平推车,于是把细妹又抱到车上,一旁守着的护士马上给细妹鼻子里插上氧气导管。医生护士一起护着推车,扶着细妹,送进早已开着门的电梯,直送8楼病房。医生马上给细妹量血压,听心脏,装上监护仪,护士忙着给细妹换下被汗水和尿液湿透了的连衣裙, 用温水为她檫身;护士长韦昌群马上给彭细妹从饭堂里找来饭菜。
23日早晨8点20分,我去到病房,细妹呼吸比昨晚平稳多了。韦护士长正在给她理发。细妹说,有一个月不洗头了,现在洗了好舒服。最困难的是为她洗澡了。入院时细妹称了体重,有110公斤,从肚脐那里量腹围,170厘米。沉重硕大的腹部压迫她的大腿,下地行走最多只能勉强走三四步,她的会阴部被挤到身体下后部。韦护士长和几个护士好不容易将细妹搀扶到卫生间,为她好好全身洗了一个澡,换上医院的衣服。
上午,超声检查,发现腹腔内大片积液,肠管被挤到上腹部。看不清有无肿块。心电图检查显示心跳每分钟120次。本拟作CT检查,但细妹腹部太大,不能进入CT检查孔,无法扫描。
病情突变
23日晚上,细妹突然气急,心跳每分钟140次,精神很差,昏昏欲睡。急转入ICU。监护仪上显示氧饱和度85%-92%, 再测血气:Co2 分压120,比正常高了3倍以上,pH 7.2,这种状态在医学上称为呼吸性酸中毒合并代谢性碱中毒。请呼吸科专家会诊,专家说这是II型呼吸衰竭。
参加抢救的有牛立志、穆锋、李海波博士,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心胸外科医师。我们一起分析,认为呼吸困难是腹腔内压力太高,横膈上抬,挤压肺和心脏所致。唯一的方法是紧急放腹水,减少腹部压力,使肺活量增加。腹腔穿刺放液在技术上毫无困难,但放腹水有几个顾虑:一是腹水放出后,血管内水分、蛋白质和电解质必然来补充,会引起血管内容量不足,发生休克和肾脏功能减退;二是急剧的腹腔压力减低会打破原来的胸腹腔压力平衡,导致心脏和循环功能障碍;三是腹腔内情况不明,如果腹水是癌肿引起,腹水外又包以囊膜,穿刺会引起癌肿播散。
细妹精神疲惫,但头脑尚清醒,她拉住我的手,说:“我知道自己生命危险,你们治疗吧。如果我能活下来,将来在你院当义工,回报社会;如果我死了,我的遗体送给医院作研究……”。
临床上治疗常常就是这样左右为难。但纠正呼吸衰竭是首要任务。我是从事消化病的临床医生,有治疗肝硬化大腹水的经验,只要掌握放液速度和节奏,同时补充蛋白质,大量放腹水并无危险。
减少细妹腹腔压力的治疗展开了。穿刺管从细妹右下腹插入腹腔,淡黄色腹腔液体快速流出,5分钟就流出500毫升,一下子放出2000毫升。与此同时,大量的人血白蛋白从静脉输入细妹体内。
病人感到全身无力,不愿讲话。李海波博士将氧气流量减少30%。5分钟后,细妹自感头昏好转。原来不是吸氧愈多愈好。吸氧多了,抑制呼吸中枢,反而加剧呼吸衰竭。1小时后复查血气:Co2降至80, pH 升至7.35。当夜,每小时控制性放腹水300 毫升。
危险暂解
12月25日,血气指标进一步好转,放腹水5000 毫升。26日上午,CT检查:盆腔肿瘤,继续放腹水6000毫升。27日起,每天放腹水5000-7000 毫升…..
时间跨入2010年,元旦那天,细妹的腹部已从170厘米缩小到110厘米,她在病床上,十分有味的饱尝了医生护士送来的蛋糕、水果。到了1月5日,细妹的体重减少到60公斤,换句话说,从细妹腹腔内放出了至少50公斤腹水,相当于100大瓶的啤酒。我查了文献:没有类似记载。
我本来决定在2009年底为细妹手术,但牛立志博士和几位年轻医生不同意我的意见,认为细妹的腹腔长期被肿瘤和腹水撑大,腹壁和横膈张力弱,要先锻练腹式呼吸,否则术后痰液不易咳出,另外细妹长期“负氮平衡”,要予以纠正。他们让细妹天天吹球锻练腹式呼吸,同时请来营养专家会诊,每天让她口服一大瓶蛋白粉。
事后证明,牛博士等医生的看法是对的。细妹经上述处理后,腹式呼吸明显增强,面孔也像“发酵”一样,一天一个样,变得又红又胖。我自责自己:不可固执,治疗一定要民主;又很欣慰:年轻医生长大了,后继有人。
细妹谈自己的历史
细妹从死亡线上回来了。她好高兴,好感激,讲述了她的悲惨身世----
她家位于化州市农村,有父母、3个哥哥和1个姐姐,均务农。父亲十年前曾当过村长。她初中毕业,曾与一个比她大2岁的男青年同居3年,并合伙开小杂货店。
2007年底,她发现下腹部有些胀大。2008年2月份,她去到湛江市中心人民医院住院10天,做了超声和CT检查,医生告诉她是卵巢肿瘤,可能是癌。她问医生能不能治好?医生说:如果及时手术和化疗,可活1、2年。“不治呢?”医生迟疑了一下,说:“也许也能活一、二年。”她未接受治疗,回到家。男友知道她长了癌,提出与她分手,并要她写下字据,“以后不再回来找他”。她拒绝了,但她生性善良,决定离开家,不连累家人。
男友和哥哥借了一辆车,将她送到20公里外的化州市。她住入堂妹妹家。10天后,她起身去到海南岛。她过去开小店赚了8000元,住院已花去4000元,她要花去残余的钱,因为她认为只能活1-2年了。她在海边租了一间小屋,每月租金100元。她每天流连在海滩,从渔民那里买些小鱼虾,回到小屋简单烹饪后当“药”吃下,以维持“营养”。4个月后,她从海南岛回到家乡,住在姐姐家。此时她的肚皮已涨到怀孕8个月大小。
除了男友,家里人和邻居本来都以为她怀孕了,后发现她的“小孩”老是生不下来,就怀疑她患有病。姐姐家经济困难,她不想影响姐姐的生活。大哥和姐姐各给了她100元。她到了茂名市,住在公园里和街沿下,凳子和水泥板成了她的“睡床”。
她的腹部一天天膨大。她想到死。那是一天傍晚,刚下了一场大雨,她来到桥头,看着桥下正在奔流的浑浊河水,想着一跳下去就“万事大吉”了。这时,她看到桥樑杆上一群蚂蚁正在急促的向上爬行。她想,蚂蚁都知道远离地上的积水逃命,“我为什么要死呢?” 她要活下去。她找了桥旁的石凳坐下,睡着了。第二天大早,一位老太太把她叫醒了,塞给她二个馒头就走了。她望着老太太离去的身影,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她发现这世上还有人在关心自己。
2009年10月7日,她又来到湛江。到什么地方去呢?她想到最先为她诊断出疾病的中心人民医院。这是湛江最大的医院,她想也许在这儿有“奇遇”。她没有像社会上乞丐那样乞讨。她轮流在药房前候诊椅上和门诊广场的水泥櫈上休息,看着一个个病人和家属拿着CT片和药袋,走进走出,她多次想走到挂号室挂号,但她摸到扁瘪的口袋,这刚燃起的欲望之火就熄灭了;她几次想跪倒在穿白大衣的医生前,但马上想到这会给医生带来多大的“为难”时,她噎着眼泪,控制了自己的“冲动”。偶尔有好心的阿姨来到她身边,给她几块钱,有时给她买一盒盒饭。一位在医院附近教“医学”的先生给了她500元。这是她收到的最大的捐赠。她问他的名字,这位先生却把钱给她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终于在一天,医院 “介入科”一位医生看到她,把她领到科室里,为她做了简单体检,让她每天中午到他科里,领取一盒盒饭,并表示愿为她“放点腹水”。一周后,这位医生说他“汇报”了,“力不从心”。她不想为难这位医生,此后再也没有去他的科室。
这段时间,她已无法蹬下大小便了,走路也愈来愈难,常常每走三五步就心慌气喘。她知道自己在这世界上的时日已不多了,但她不希望死在马路上,因为那样“太难看”,她之所以要在医院流浪,就是想在医院里“自然”的死去,这样医院可以将她的尸体“完整”的送火葬场“干净”地烧掉。她要保持”尊严”。流浪两年,她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每隔几天,就要用自来水清洗身子,包括洗头,她要保持自己“身子”和“心灵”都干干净净。
她每天都在计算着可以生存的时间。她万万没有想到:2009年12月19日,天上突然降下救命的人……..
病魔去除
2010年1月12日上午8时,细妹被准时送入手术室,我院的和从外院请来的妇科、普外科、泌尿科、介入科、麻醉科、心血管科和呼吸科专家已等候在旁。8点20分麻醉、气管插管,8点40分,腹壁切开,分离肠管,15分钟后,“病魔”暴露:西爪大小的肿瘤,表面高低不平,长出大量菜花样小瘤,表面不断渗出液体。瘤子根在左侧卵巢,连累到小肠、子宫,包裹住左侧输尿管,右侧卵巢也有小瘤开始长出。妇科专家先把卵巢切除,泌尿科专家吻合输尿管,普外科专家切除受累肠管……,最后,冷冻专家将残存的小瘤一个个冻死。
细妹的肿瘤被送到两个病理中心检查,结果是:卵巢腺癌。
细妹很快康复了。1月22日,她出席了我院的新春联欢晚会,那天晚上,她身穿病房的医生护士赠送的红羊毛衫,内衬雪白衬衫,下着牛仔裤,脚穿轻便鞋,面庞红润,大大的眼睛闪着光,风一样走上舞台,留着眼泪,向台下为她庆贺的医生护士深深一鞠躬,…..
1月27日,春节前夕,细妹乘上了开往化州的大巴,返回到分别2年、日夜思念她的父母身边。有人问她:受了2年的苦难,恨谁吗?她说,她不恨任何人,包括狠心抛弃她的一起曾经生活两年的男友。她说,“是爱给了我新的生命。我要象爱我的人那样,爱所有的我应该爱的人。”
2010年1月28日,彭细妹离开医院后的第二天,难得节日清闲的我,回到上海家中,和儿孙甜甜蜜蜜地轻轻松松的过了一个春节。正巧节前,辽宁卫视著名栏目《王刚讲故事》播放了“巨腹女人之谜”,讲述了彭细妹生死交战的故事,感动了全国。一位从事互联网工作的青年发来邮件:“细妹的生还让我感到~爱~还存在”;南京一位曾在我院治疗,但已经去世的卵巢癌病人的丈夫发来短信息:“我看到了~爱~的伟大和力量。看到彭细妹的生还,九泉之下的我的太太一定十分欣慰”;我院的一位外科医生告诉我,他的做医生的母亲特地给他打电话,叮嘱他“好好跟着徐院长,这样的医院有前途。”
我感到幸运、欣慰、快乐和满足。我们挽救了彭细妹,但细妹也提高了我们。救治细妹的经历,让我们感到我们应该为癌症病人做什么?哪些是应该做的?哪些是有“理”无利的?哪些是无“理”有“利”的?